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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乡村史》“宅在家里认识家乡”系列之五

时间:2020年04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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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乡村史》“宅在家里认识家乡”系列之五

记忆中的故事

——追忆黄家山聚落的发展

历史系2017级本科生 易辉

截止2017[[1]],巫山曾长期在一份国家级的榜单“贫困县名单”中占有一席之地。但它曾以其他方式,在历史中留下种种印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今世界殊”,这些脍炙人口的诗词至今仍为人们传诵;三峡库区大移民作为英雄史诗被反复书写;近年巫山努力打造旅游胜地的名片获得不错的反响。与此不同的是,那些没有足够吸引力,并未被开发成景点的小山村,则鲜为人知。更不用说在村落中尚不起眼的黄家山,哪怕是生养于其中的人,提及它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若不是此次特殊的机会,或许它也只会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模糊。

一、概述

我出生于巫山县两坪乡仙桥村,这个小区县的小山村,在辖区范围和知名度上都足够小。即便如此,我对这里仍算不上了解,我熟悉的,可能仅仅是县城至家乡那条公路沿线的风景,哪怕再向外延伸三尺,或许便藏着我永远不会知道的秘密。相较于我踏足过的土地,这个行政村的范围已足够大。所以,我能讲述的,不得不局限于曾经走过的那几面山坡——黄家山,坦白地说,甚至只能是黄家山的一部分。在此讲黄家山的故事之前,我们可以简单了解一下巫山县以及两坪乡的历史沿革。

《巫山文史资料》反复提到龙骨坡遗址,有人认为它“把巫山的历史从4——6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推进到两百万年的早期猿人时代”[[2]]。黄万波主编的《龙骨坡史前文化志》,对龙骨坡遗址的发掘研究成果进行了比较详细的介绍。[[3]]尽管国内外学者对龙骨坡遗址发现的化石仍有争论,但可以肯定的是,巫山开发的历史可以称得上是相当久远。光绪十九年(1893年)《巫山县志·沿革志》中提到,“唐尧时,巫山以巫咸得名”,“战国楚有巫郡”,秦“昭襄王三十年取楚巫郡,一统志巫郡改为巫县,属南郡”,“隋开皇初,罢郡,改县曰巫山,属巴东郡”。[[4]]至隋朝,“巫山”之名始定。1991年《巫山县志》[[5]]和巫山县人民政府官网上的沿革介绍[[6]]与此基本一致。

1983年《四川省巫山县地名录》中提到,“民国二十八年(1939)置两坪乡,因境内有马脚坪和东坪坝两个坪而得名”[[7]],行政制度几经变革,两坪乡境内辖区也反复析置合并,但直到今天,其所辖范围依然比较大。“一九八一年地名普查时,三合、兴家、沙坪三个大队在县内重名,经县人民政府批准,分别改为仙桥、溪沟、沙湾大队”[[8]]。由此我们得知,两坪和仙桥作为行政指称是比较晚近的。“两坪”既由两个地名合称而来,在民国二十八年应该是第一次出现。但是,在“仙桥”成为行政名称之前,已有地名叫仙女桥,直到今天仍为当地人熟知。两座山之间有一狭窄的通道,在公路修建之前就已存在,显得有些突兀,这里便是仙女桥的具体地点。据传,这里本是山谷,将两座山截然分开,山上的人们往来必须下行至谷底,再爬上另一座山,十分不便。有一位仙女从不远处捧了一兜土,将土填在此处,一处成了堰塘,一处成了土桥,分别被称为仙女湖[[9]]和仙女桥。现在,这里作为公路路基仍被使用。公路名为巫(山)骡(平)公路,从龙门桥修至骡平,于19764月动工,19788月全线建成通车。[[10]]据老人的讲述,在这条公路建成之前,那道土桥已经存在,但附近的人户并不多。[[11]]这表明,很长一段时间,大部分人并不需要通过这道土桥来往,土桥可能是自然形成而非认为修筑。这个传说,可能是人们为了解释堰塘和土桥的形成而创造的,反映了高地山区的用水和交通问题,也表明“仙女桥”是一个具有较早来源的地名。《万县市历代战事和灾害》中提到明末乱世,张献忠源长江由鄂入川,石柱宣抚司秦良玉曾出师至巫山县东仙女桥。[[12]]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巫山县志》关梁载“仙女桥,巫山治东,两山中断线相通,俗传为仙女所造,故名”[[13]],说明仙女桥这一地名至迟在明末清初就已经出现。所以,1981年改名“仙桥”当是依据仙女桥而得名。

1981年三合大队改名仙桥大队,其下有坑子、王家湾、侯家湾、仙女桥、黄家山、西池、杨家田等几个自然聚落。[[14]]其中,除了西池之外,其他几个地方或多或少去过几次,尤以黄家山、杨家田最为熟悉,黄家山是祖父易氏祖居地,杨家田是外祖父李氏祖居地。

二、黄家山的开发

小时候,若能在地图中看到周围的地名,我便十分兴奋。原因之一,便是这些地名实在太不起眼,它们能够出现在地图上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正因为如此,我也从未尝试过在地图中寻找“黄家山”这三个字。最近,我第一次在电子地图中搜索“黄家山”,令我吃惊的是,巫山境内出现了一个待选定位。不过,这个定位与我熟知的位置仍有一些偏差。其实,我也不清楚黄家山所指的范围究竟有多大,所以也不能确定地图的定位是否有误。于是我把目光转向文献记载,经查阅发现,在文献中能找到关于“黄家山”的零星记载,但却十分粗略。就我所掌握的信息,并不能划定黄家山的准确范围,为了使我的理解和描述更加贴切,我不得不将其缩小到较为熟悉的区域,用我的经验与记忆弥补文献资料的不足。

1983年《四川省巫山县地名录》中收有黄家山,就是上文提到的仙桥大队条下的自然聚落。除此之外,《中国共产党巫山地方历史》提到1949年解放巫山时的三会铺战役,国民党军队在三会铺设立防御体系,“保三旅两个团在火烽、黄家山、万流、龙村地区设防”[[15]]。三会铺[[16]]在两坪境内,该文中提到的一些地名均在这附近,这里的“黄家山”和我所说的应该是同一个地方。可以看到的是,黄家山附近海拔并不高。如今,在更高的地方,有一条建成于19788月的交通要道[[17]],高速公路连通巫山前,这条公路是通往湖北的主要通道,现在也依然是人们进入两坪乡的通道。在公路沿线的民居逐渐增多,形成了一些集镇。这样的固有印象,让我很难判断黄家山有何种优势能够作为国军的设防关口。或许在公路建成之前,北侧的溪沟是行军通道之一,在黄家山设防来遏制河道内的进攻。老人曾讲述解放军寻往河道追击国军的故事,而且在公路建成前,山顶地区的人户较少[[18]],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印证我的猜想。

我们有理由相信,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山顶的开发程度不会高于黄家山,那么黄家山的开发可以追溯到什么时期呢?

在光绪十九年《巫山县志》中有这样几条史料[[19]]

以上各村自明季兵灾后,村社邱墟土著寥寥,人民多自他省迁来,地名随时变易。

康熙十年定:各省贫民携带妻子入蜀开垦者,准其人入籍。

明末清初经过战火,四川人口锐减,民众自发入川垦殖和清廷下旨移民,共同推动了入川的浪潮。1991年《巫山县志》似乎也参考了前文所引的史料[[20]]

清康熙十年(1671),朝廷颁准,不论何省贫民,只要携带家室入蜀开垦者,准其入籍。届时,湖南、湖北、广东、广西、江苏、江西等省贫民,纷纷携家移蜀。湖北麻城、孝感、广西延陵等地贫民移居本县,挽草插占为业者众。

其中最后一句值得注意,它比较清晰地指出本县移民的迁入地,并且以“挽草插占”的方式落户。那么黄家山的开发会不会与明末清初的移民有关联呢?从家中的族谱或许能够得到一些信息。

家中这本族谱,文字方正、装帧精美,体例与一般出版物相差不大,不难发现,这是一本新编的族谱。根据封面记载,这本族谱至2014年底才正式编修完成。尽管族谱中提到“上海图书馆中收藏有易氏家谱三十一部,全国其他单位和美国、日本等国家图书干收藏有易氏家谱三十二部”[[21]],但弁言也提到编撰这本族谱,“既无可参资料、又无文字素材”,书中并未引用其他版本的序,而且总编撰被褒为“入川以来首开撰写易氏家谱之先河的第一族人”[[22]]。据此推测,此谱之前,该地区应该没有其他可见的版本。这本族谱内容多元,但称不上精审,在第一部分甚至还编入了大量教育部、文化部的文件。族谱对世系进行考证,不过正如族谱编后语所说,由于缺少文字资料,其中很多叙述尚有缺漏,前后无法细致衔接[[23]],使用时需要更加谨慎。

族谱中将易氏起源追溯到先秦,但从战国即跳转到明洪武年间。“巫山易氏远祖起源于燕赵‘易水,发迹于运城晋阳(山西太原),明洪武年奉旨被迫南迁江夏麻城孝感。”[[24]]易氏在湖北的落脚点与1991年县志记载移民迁入地相合,当然我们也不能排除族谱附会县志的可能。相较于明洪武之前的叙述,对明末清初移民入川的叙述更为详实一些。编者在巫山境内考察了一些墓碑,进行实地访谈,试图构建较为完整的世系。弁言[[25]]提到:

明末清初朝廷旨令湖广填四川时,易氏族人易文知,应皇旨从富庶肥美的中原麻城孝感,义无反顾地携家眷,跋山涉水,西迁四川荒地,先是在湖北巴东落叶坝暂居后,很快进入四川巫山培石乡中南村铁树桩,扎根开发建设。

族谱尊易文知为入川始祖,其后分支众多,黄家山易氏为其中一支分系。族谱中也录入了大部分健在的人,从这些人名上溯到三世祖易世雄时,遇到一个很大的问题,编者明确说明“三世祖易世雄从培石移居巫山龙井后,改名易世高,其子孙居住比较分散,很多祖辈不知葬于何处,既无口头传说,也无文字记载”,“因而形成了该支系上下无法衔接[的情况],我们只能根据现有资料,尊重本系意见,分析处理,尽量把后面的资料登记完善”。[[26]]这表明,我们看到的世系,经过编者的处理,更加棘手的是,我们并不清楚处理的细节,也不知道易氏从第几世、哪一分支迁入黄家山。

幸运的是,易继明老人的讲述[[27]],为我们提供了更多的信息。当地的山脊被称为墚子,有一座很长的东西向山脊,当地人称长墚子,在其南称阳坡,其北称阴坡。根据老人讲述,易天礼(族谱中为八世祖)与他兄弟原本同住在阴坡申家坡,后决定分一家至黄家山。另一位狡猾的先祖,因不喜黄家山土地贫瘠,在两张纸上都写下黄家山,揉成团,给易天礼抓阄,自己藏一张写上申家坡的纸,毫无疑问,易天礼便搬到了黄家山的马家坡居住。易天礼单传易长金,易长金生七子,其中两个因智力残疾,没有成家而绝嗣。易长金房中易永俊排行老幺,易永俊房中生两子,其中易佑奎房中传下易继明等四子一女,后易永俊又搬到老屋老业耕地(即现在称之为老屋的地方)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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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黄家山易氏世系图

注:根据《渝东鄂西易氏族谱》绘制,以易继明讲述的直系祖先为主干,其余部分从略,根据其称易佑良为伯,将族谱中次子易佑良调整为长子。

易继明提到,其祖父易永俊去世时,他尚不记事,别人讲的故事他很喜欢听,也很喜欢记,同时,他仅接受过不到一年的小学教育,据此可以推测他讲的故事大部分来自口传,没有文字记载。易继明对黄家山易氏追溯到易天礼,条理相对清晰。将之与族谱中的世系对比,除了在子嗣多寡上稍有出入,大体一致。易继明曾在马家坡住过,且继字辈尚有许多老人健在,他们对于永字辈的记忆可信度是比较高的,所以至少可以肯定,易氏第十世已经在黄家山定居。同样,永字辈讲述天字辈的故事传承到了继字辈,也是有可能的。值得一提的是,辈派字在当地俗称“派行”,是同姓族人内确定辈分的重要标记,常用于姓名的第二个字。以辈派字作为依据,对小范围内的世系进行推断、确定时代,应该比较可靠。族谱中记载辈派字为[[28]]

世先国有发;天长永佑,继美前光;家声克振,邦大吉昌;尊贤贵德,培善安良;博学宏儒,兆代传芳;显达超群;锦冠奇章;思明启智,廉星呈祥;英才卓君,源远荣康;君正仕能,盛久高扬。

世字辈为第三世,黄家山易氏目前已传至十五世光字辈,按每代人20年进行保守地推算,永字辈距现在约100年,天字辈距现在约140年。据此,黄家山开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民国年间,甚至是晚清。

三、黄家山的姓氏和人群

黄家山这个地名,很容易让人提出这样的疑问:是否曾有黄姓率先在此定居,所以此地叫黄家山?覃昌年在《爱的灵山神女峰》中表达了类似的观点[[29]]

翻阅《巫山县地名录》,发现一个现象,60%是以姓氏命名,如曾家湾、家槽、胡家淌、金家沟、黄家山、苟家坪、赵家岭、乔家坡、李家河、谭家嘴、伍家岩、侯家营、张家村、蒋家洞、廖家梁子、孙家垭合等等。稍加调研考证,这些姓氏地名大都是清朝初期渐渐命名,实言之,应该是移民文化的产物,其实都有很深的文化元素。

在问到易继明老人这个问题时,他回答道:“好多老年人都没搞清楚。一个是说原来邱成林屋后面有一棵大黄连树,另一个是说过去黄家在这里住过。”并援引了附近的地名杨家田、官家湾,这似乎表明他更加倾向于第二种说法。不过,对于为何现在附近没有黄姓,他也没有确切的说法,只以“时间一长就消失了”来解释。但他为我们讲述了另一个关于李氏的故事:

李氏很早便这里定居,他们的祖先李禄就埋在前头包上。李禄死后,其后人请风水先生看了一份宝地,在仙女桥山脚下,从此李家飞黄腾达。而风水先生却因此双目失明,本应由李家生养死葬,但李家却食言,甚至对其进行奴役。风水先生的徒弟寻来,向师傅请教后,诱惑李家将李禄墓迁走,开墓时祥鸟飞到前头包上两棵大枞树下。这本也是一份宝地,徒弟继续引诱李家改善地形,说可以出皇帝,李家信以为真。在东面屋旁挖一个堰塘,在大丘打造两把羊叉,把山包中间挑平,用石磙碾平做道场,形似薄刀。这样一来,一把羊叉叉向堰塘,一把羊叉叉往道场,坪上常用石磙碾,两把薄刀对着砍,地就被制死了,李家一天出三四次丧,不到几天便人丁锐减,从此没落。后来,家道中兴,在民国时这一片地区只有三间瓦屋,李家有一间马桑树大排扇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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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黄家山聚落示意图

毫无疑问,这个故事充满传奇色彩,但从中我们至少可以推理出两点信息:一是李氏定居此处的时间应该比较长,才会去构造出曾经的辉煌;二是这里的地形在较早的时期被改造过,只不过究竟始于何时我们还无法推测。

我到故事中的墓地去寻找墓碑,前头包上共有11座墓,根据墓碑和老人讲述,墓主应该都是李氏族人。墓地中确实有一座李禄墓,左右雕有神兽头像,形似麒麟。墓碑表层的青黑色经过风吹日晒已基本脱落,呈现出白灰色,以致碑上的字不太好辨认,不过大部分并没有损坏。这些痕迹似乎表明这是一座距今时间较长的墓,而且墓主人的身份明显异于普通百姓。墓碑[[30]]内容如下:

对联:凤毛辉吉地,麟趾擢佳城;泽遗后裔

风水:邜山酉向

中榜:皇清待赠/应诰故显考/妣李公讳禄字文翰/门严氏府/太君二大人之墓

龙边:己丑年正月二十五子时生,己丑年十二月十七申时卒

孝门壻 王之屏 女大姐 向桂 女二姐 向大义 女幺姐

孝侄 国 棫材栋樑相校榕 媳 余向庐向向王刘 氏

侄孙 缙结□纺□□ 媳 丁邓向张袁周 氏

虎边:戊子年十一月十二寅时生,乙未年闰十月十六午时卒

孝男 国 槿生员松□楹25A楫 媳 王杨邹向刘向氏

孙 绘绍□绰绎绶絪 媳 向张黄向向向邓氏

乾隆四十七年壬寅岁孟冬月吉旦立

碑文记载了墓主的生卒日期、姓名信息,还有立碑人与立碑日期。这是李禄与妻子严氏的合葬墓,根据男左女右的惯例,可以分辨出两人的生卒年信息。墓碑立于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一般来说,后人为先辈刻碑是作为孝的象征,不会出现托名的现象,即使有,应该也是少数,比如父辈早逝,孙辈为祖辈立碑时,父辈的名字可能会出现在立碑人的名单中。另一种情况是,后辈重修或新修始祖的墓碑,会根据情况将墓主的后世几代刻在碑上,但无论如何,立碑人应该是不会漏掉的。所以墓碑记录的立碑人,即李禄的孙辈生活于乾隆年间应该是没有疑问的。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之前最近的己丑年是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和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从碑文记录的信息来看,李禄只可能生于康熙四八年(1709年),卒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同样的道理,可以得出严氏生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卒于乾隆四十年(1775年)。当然,也存在后人不知道李禄及严氏准确出生日期的可能,但误差不会太大。易继明说李氏辈派字为“福禄真强,四成法万祖,安邦定忠良”,如今良字辈已经成人,据此推算时代也大致相符。

经过检索,在我所见四川地区的方志中,没有足够的信息与李禄墓碑中涉及的人名相匹配。其他墓碑中,生活年代最早的是李祖鋐(1885-1934)和龙万秀(1880-1960)。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中间一百多年,这片墓地没有李氏族人的墓,至少没有从碑刻来看没有。有这样几种可能:一是李禄的墓实际上是后来从其他地方迁到此处;二是自李禄逝后,李氏族人改葬于他处。首先,死者下葬后不会轻易迁墓;其次,如果李禄的墓是在乾隆四十八年(1782年)之后才迁来,那李氏后人应该也是希望借迁墓之举改善风水,一般来说会重立新碑,至少不可能沿用旧碑。所以,暂时只能以第二种猜想作为解释,这与李氏的传说也有一定的吻合度。

仅凭李禄一块墓碑,尚不能构建出较为完整的李氏世系。遗憾的是,查看墓碑时,尚无计划从李氏世系考察黄家山的发展。且疫情期间,也不便于登门拜访。即便如此,我认为仍然有理由相信,至迟在乾隆四十七年,也就是李禄的孙辈生活的年代,黄家山已经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开发。也就是说,黄家山的开发,可以追溯到乾隆年间。

进入民国,即是黄家山易氏佑字辈、李氏安字辈正当青年的时代。易继明的回忆为我们勾勒出那个时代黄家山的人群。易继明生于解放前,尚在马家坡住过一段时间,其父易佑奎从马家坡搬到老业耕地(即现在称之为老屋的地方)建房定居,估计已是解放后的事了。除了易氏、李氏,这里还有邱氏、向氏几家人户。根据易继明的讲述,这一片水田(现均已放旱,不再种稻),除了李安银有块大丘,其余全是李万斗的课田。李万斗住在阳坡,他与黄家山李氏可能本是同宗,但在数代以前即已分房。若按照老中青三代划分,李安银与李万斗应该不是同一时代的人,他们的辈派字便是一个佐证。易继明为何将李万斗和李安银放在一起讲述,我猜测一方面是因为他与李安银有过一些接触,另一方面是李万斗较有名望,所以人们常讲述李万斗的故事而少提及其后代,这与人们的记忆选择是相符的。邱德仁原是广子湾的人,因家中人多地少,便来此处租种李万斗的课田,住在杨平善的屋中。向成富的父亲向太从同邱德仁一样,也是种李万斗的地,住杨平善的屋。杨平善有个与官祖金同岁的儿子早逝,官祖金与易氏继字辈属于同一时代。看起来,杨氏在黄家山应该也是个大户人家,但是没有信息与这种猜想匹配,也无法解释为何杨氏逐渐消失。谈到官姓,易继明说:“官氏住的地方不属于黄家山,他们是土蛮子,八大王洗四川的时候他们在山里打洞。”我们无法确定官氏究竟是不是土著居民,实际上,现在易氏和官氏并无明显界限与隔阂,邻里关系友好,且多有通婚,而附近也不见任何窑洞隧道。可以肯定的是,易继明对官氏没有任何负面情绪,“土蛮子”多半是故事中留下的固有印象,我猜测官氏可能是比易氏更早进入这一区域的家族。由于没有足够的信息,无法完全弄清楚各个姓氏的谱系,但通过比较和联系,可以简单归纳出他们相对的代际关系,如下图3所示。需要指出的是,易继明的亲家为杨家田李安林,照辈分与李安银应是同辈,但按生活年代来看,李安银与易佑奎同属一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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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黄家山各姓氏相对代际图

注:该图以老中青(大约20年)划分,尽管不够准确,但一定程度上可以展示不同姓氏同处一个时代的人群,不清楚具体名字时,以“辈派字+某”或“某某”代替。

据上所述,我们大致可以勾勒出黄家山早期开发的过程。至迟在乾隆年间,李氏已经对黄家山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开发,将山墚改造为耕地和平地。李氏是否一直居住于黄家山,或其在何时迁入黄家山,我们暂时无法知晓。不过,虽然李氏对黄家山开始进行开发,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该地区可能仍然保持着人烟稀少的状态。进入晚清,易氏迁入黄家山,并迅速繁衍,从马家坡向外扩散,开辟了一些土地作为老业。民国时期,可能经过土地交易,耕地逐渐集中到少部分家族手中,李氏族人占据着黄家山最为肥沃的那片土地,杨氏在黄家山可能也占有较为重要的地位。邱氏、向氏进入黄家山,租佃李氏的土地,并逐渐定居于此。至此,我们今天所看到黄家山的人群分布,大致定型。

四、记忆里的黄家山

记忆里的黄家山已经渐行渐远,或许有一天,它会随着人们一同消失。

从卫星图(见下图4)中大概可以看到,黄家山的民居比较分散。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杨家田,俯瞰杨家田即能清楚地看到民居分布大致呈一高一低的两条一字。同时可以注意到,杨家田和黄家山的民居大多并非面向南方,这好像不符合北半球中纬度地区建筑的一般原则,其实这是因为黄家山和杨家田两个聚落均处于山脊的北侧。在渝东三峡这个山区,地形因素显得十分突出。我记忆里理所当然的东西,现在看来,很多都与地形绕不开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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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黄家山和杨家田卫星图(西为杨家田,东为黄家山)

我出生于黄家山,大概四岁左右时就离开了这里,我常说我是“城乡结合部”成长出来的孩子,这样的生活经验让我对城市文化和乡村文化均多了一份理解与包容。黄家山的耕地,我大致是了解的,这里多是梯级分布的山地,种上庄稼后,在山林掩映间有几分别致,但很多山地的坡度相当大,甚至有的田间小道需要挖出台阶,否则很难直立着行进。光绪《巫山县志》卷十五风俗志记载:“巫邑山多田少,无自然之利,非克劳克俭,何以立家?”[[31]]可见巫山并不适合农业发展。黄家山最肥沃的几块地当属那几阶水田,现在均已放旱多年。以前种植水稻,干旱时需要从山顶的堰塘——就是传说的那个仙女湖——引水下来,水流经的里程相当远。可以想见,引水过程中这里挖个缺口那里掏个小洞并的事情必不会少,也一定引发了许多故事,不过我的记忆里没有太深刻的印象。水稻种植程序比较复杂,从犁耕整理田面、维修田埂,即当地人所说的“整水田”,到用地膜培植秧苗、插秧,再到旱季引水、雨季打樁,最后割稻打谷、翻晒收储,历时长且需要花费相当多的心血。随着青壮年劳动力的外流,家里的老人难以负荷水稻种植的工作,逐渐减少水稻种植甚至完全放旱,增加马铃薯、玉米等高产作物的种植面积,留下一部分供人畜食用,另一部分卖出买米。

最近由于巫山打造脆李品牌取得一些成果,黄家山开始种植新式脆李。其实,在我的印象里,这里的果木还算丰富,最多的是枇杷树和李树,还有一些杏、樱桃、梨、野生毛桃和嫁接的“夏至桃”以及较少的柿子树、枣树、核桃树山、楂树、拐角树,还有人移植过一些橘子树、柚子树、苹果树,但所结果实并不可口。除了果木之外,在政府的倡导下曾经植过一些桑树、茶树,但逐渐废弃,留下的桑树和茶场只偶尔有人摘些桑葚、茶尖自用。黄家山还有一些可以用来打造家具的木材,如柏树和枞树,梨木质地也非常厚实,可用来作门板、案板。还有一种运用广泛的草本植物——竹,竹制工具在人们生活中随处可见,簸箕、撮箕、箩筐、背篓、扁担上的卡子、水管连接头、木质盛器的竹箍、凉席、竹帘[[32]]、筷子、旱烟杆、家禽圈舍的围篱……所以黄家山老一辈的男性,或多或少会做一些木匠活和篾匠活,虽然许多工具可以请专业的木匠和篾匠打制,但懂得一点制作技术,会方便不少。易继明还提到一个有意思的故事,说以前马桑树长得又高又粗,传说有一位皇帝路过一棵小马桑树时,将包袱挂在枝头,找地方如厕,等回来时,包已经随树枝长得够不,于是便骂它“以后只能做柴”,所以现在见到的马桑树并不高壮、脆而易折。在1991年《巫山县志》中故事变成了“铁拐李封赠马桑树”,使它免遭灭顶之灾。[[33]]这样的故事难以无法深信,但是易继明讲到民国时期李氏有一间大排扇瓦屋,便是用马桑树做竖墙,将其他木料用榫头横向连接,便是一道墙,传至李定海(现年40多岁)才拆。若马桑树真的曾被用作建材,那马桑树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应该作何解释呢?黄权生将马桑树的传说归结于各地传说交流融合的结果,是人们宗教崇拜在西南民间的演变。这样的解释有一定合理性,但可能还需要对那些所谓“马桑树”制作的门柱建材进行实地考察,才能进一步说明情况。

山区地形,同样影响了黄家山的交通,进而形成了一些地区文化现象。仙桥村下辖的几个自然村修筑公路大概是21世纪初的事情了,以前大多数房屋仍是土墙瓦房,除了当经济条件不足,我认为当地缺少建筑材料,且交通落后不便于远距离运输也是原因之一。后来经济逐渐发展起来,交通稍微便利些,就用汽车将材料运到公路干线中转地,不通车的地方再用骡马转运,称之为“驼法力”。“川江号子”、“龙骨坡抬工号子”被视为巫山的文化标签,我对这些并不了解,不过听老人们偶尔谈起,在打土墙时也有似哼唱的“歌锣句”。这种传唱文化,是在日常劳作中逐渐形成的。以前,家里卖猪时,需要将猪绑在一种篱笆[[34]]上,然后用杠子和绳子穿连绑好,四人或更多人共同把猪抬到通车的地方转运。这样的体力活,人们常常需要吆喝着鼓劲和统一步伐。可能抬工号子也是在这样的劳动中,逐渐形成加工,并在一定地区内流传。遗憾的是,黄家山许多人已拆掉旧房,搬到新农村社区居住,抬运的场景也越来越少,我没有采集到相关的信息。

1991年《巫山县志》对巫山的风俗文化有着详细的描述,这里谈一谈我记忆中的一些片段,以下的理解大部分基于我在黄家山生活的经验。进入大学,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常谈及的话题之一便是方言。巫山属于西南官话区,若以汉语拼音的音调作为参照,我认为巫山方言与通行普通话最大的不同,是二声和四声的对调。据我的试验,巫山话中仍保留大部分翘舌,所以很多字词遵循二四声对调的规律,便可以实现普通话和巫山话的转换。巫山地处渝东,接近鄂西,口音与湖北巴东县十分相似,相较来说,与重庆市区的差异反而更大。这说明,方言区的划分部分遵循着行政区划的原则,但方言的形成与是否处于同一地理系统内关系密切。同时,早先文字并不普及,很多地名口耳相传,常常会出现误传的现象。如三会铺,小时候我一度以为那个地方叫三花铺,后来,认识了一些字,看见城乡公交上写着三合铺,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叫错了地名。但是,通过检索发现,古籍库中不见三合铺,只有三会铺,在1983年《四川省巫山县地名录》和1991年《巫山县志》中仍是三会铺。我猜测这就是口语误传所致,“三会铺”渐渐在口语中被传为“三合铺”,偶然的机会“三合铺”被书写下来,逐渐为更多人熟知和接受,所以现在很多书面材料中也写作“三合铺”。与此类似的还有二郎庙和二老庙、南山路和南三路等。

与中原地区和闽粤地区的宗族系统相比,可以说,黄家山的祭祀系统并不发达,那本14年底才修好的《易氏族谱》便是一个佐证。这里没有宗祠,对祖先的祭祀不算隆重,通常每年春节到先人墓地烧纸、炸爆竹以示祭祀,在重大节日用餐时,摆好饭菜,将筷子平放在碗上,请已故长辈“享用”,称为“敬老辈子”。有人去世,通常会请人打闹丧鼓,也称坐夜。通常有锣、鼓、小锣、镲等乐器,一行人围着棺木转动的同时,一人唱丧歌,歌声停下,便用乐器合奏。这些人大多是住在附近的邻居,他们懂得乐器演奏的谱子和丧歌的内容,但不以此为职业,仅是作为邻里前来帮忙,主人家对帮忙的人会送一些烟、毛巾、香皂等物。我较为仔细地听过一次丧歌,其中一部分大概可以称得上一部通史演义,将各个朝代的故事结合起来,盘古女娲、桃园结义、隋唐英雄、元末起义等混杂一起。另外一群人被称为道士先生,家属根据他们算出时间下葬死者。道士在这几天夜里会做法事,其中最著名的一项是“开路”,但若是主人家没有钱也可以选择不做。头七、回煞等日子也由道士先生算出,根据其指示布置活动,除此之外,即使直系一代的亲人,几年之后,甚至连他们的忌日都不再重要。某种意义上,葬礼不是为死者所举行,而是生者的一种交际仪式,是子孙实力和脸面的表现。另外,关于地方神的祭祀也很少被提起,更不用说供奉。有一个地名叫庙坡,我在那里发现一座小庙,庙中结着蛛网,没有神像,有一块歪倒的牌位,看不清上面是否写有什么字。若果在其他地方看见用石、砖搭有类似房子的小建筑,也许就是某个供奉土地的神庙。在朝元山有一座朝元观,据《四川省巫山县地名录》记载,朝元观在清朝修建,供奉祖师,1983年前已被毁[[35]]。朝元观可能是在文革中被毁掉,不过如今经过重新修缮,香火旺盛,巫山的很多人会徒步登上朝元山或驱车至山腰,前往朝元观进香,但是我认为这都没有形成固定的祭祀节日和坚定的宗教信仰。黄家山祭祀系统和宗教信仰不发达,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它是一个较晚形成的移民聚落,晚清民国时期才基本成型。

关于黄家山的文献资料少之又少,巫山县图书馆所藏的地方文献,也许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黄家山的过去,但因疫情尚未开放。不过正因为如此,给了我想象的空间,也让我把对黄家山的理解和生活经验紧密结合起来。我想,相比于读取文献中的描述,这样的回忆和想象,对我的意义或许要更大一些。


附录

12746

远眺黄家山

1E2C8

仙女桥

3D483

三湾堰塘(仙女湖)

2BF38

(由近及远)中间墚子(马桑树坡)、马家坡、长樑子、前高山

5F38

远眺前头包上

259BC

前头包上

1980F

铃铛丘及仙桥小学旧址

382C9

庙坡

27FF9

庙坡

1879E

庙坡

2807E

大丘

D63F

放旱的水田

5871A

乡间道

19B8B

狮子包

60528

易氏老屋旧址(原是耕地,易佑奎迁此地盖房,房拆后仍作耕地,现已荒废)

33576

远眺杨家田

69A22

黄家山前头包上李禄墓碑




[[1]] 详见国家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办公室,网址:http://www.cpad.gov.cn/art/2018/10/18/art_343_961.html

[[2]]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巫山县委员会:《巫山文史资料 2辑》,199110月,第201页。

[[3]] 黄万波主编:《龙骨坡史前文化志 1999 第一卷》,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

[[4]] 光绪《巫山县志》,卷二《沿革志》,清光绪十九年刻本。

[[5]] 四川省巫山县志编纂委员会编纂:《巫山县志》,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5-36页。

[[6]] 巫山县人民政府公众信息网,网址:http://cqwsfy.gov.cn/info/1193/10078.htm

[[7]] 巫山县地名领导小组编:《四川省巫山县地名录》,1983年,第22页。

[[8]] 巫山县地名领导小组编:《四川省巫山县地名录》,第22页。

[[9]] 该堰塘名三湾堰塘,面积不大,至今尚被用于农业水利和养殖,附近还有被成为坑子的聚落。

[[10]] 四川省巫山县志编纂委员会编纂:《巫山县志》,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10页。

[[11]] 2020329日对易继明老人的口述采访。

[[12]] 万县市地方志办公室,中共万县市委政策研究室,万县市农村经济委员会编:《万县市历代战事和灾害》, 1996年,第46页。

[[13]] 康熙《巫山县志》不分卷,康熙五十四年。

[[14]] 巫山县地名领导小组编:《四川省巫山县地名录》,19836月,第24页。

[[15]] 中共巫山县党史研究室著,蔡剑侠主编:《中国共产党巫山地方历史》,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29页。

[[16]] 现多称为三合铺。

[[17]] 四川省巫山县志编纂委员会编纂:《巫山县志》,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10页。

[[18]] 2020329日对易继明老人的口述采访。

[[19]] 光绪《巫山县志》卷三《疆域志》,清光绪十九年刻本。

[[20]] 四川省巫山县志编纂委员会编纂:《巫山县志》,第89页。

[[21]] 《渝东鄂西易氏族谱》,2014年,第46页。

[[22]] 《渝东鄂西易氏族谱·弁言》,2014年。

[[23]] 《渝东鄂西易氏族谱·编后语》,第223页。

[[24]] 《渝东鄂西易氏族谱·序》,2014年。

[[25]] 《渝东鄂西易氏族谱·弁言》,2014年。

[[26]] 《渝东鄂西易氏族谱·编后语》,第227-228页。

[[27]] 2020329日对易继明老人的口述采访,后面引用的口述材料均为易继明讲述,不再重复注出。

[[28]] 《渝东鄂西易氏族谱》,2014年,第24页。

[[29]] 覃昌年:《爱的灵山神女峰》,北京:华文出版社,2009年,第150-152页。

[[30]] 黄家山前头包上李禄墓。

[[31]] 光绪《巫山县志》,卷十五风俗志,清光绪十九年刻本。

[[32]] 一种睡具,用绳子将手指粗、等长的细竹横串编在一起,可以卷成圆柱形,夏天为了乘凉在室外开铺,将竹帘搭在两条高板凳上,铺上棉褥,弹软舒适且清凉透风。

[[33]] 四川省巫山县志编纂委员会编纂:《巫山县志》,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12月,第684页。

[[34]] 以指粗的实木为纬,青篾为经,编织呈方形的篱笆,可作为晒具、围栏等,根据用途不同,实木的粗细不一。用来抬猪的篱笆,通常会选用较粗的实木,编好后并用实木加固。

[[35]] 巫山县地名领导小组编:《四川省巫山县地名录》,19836月,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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